书可以读也是可以听的。

　　我的书最早就是从奶奶那里听来的。

　　那时我们一家住在河南林州一个叫做迭坡的小山村里。还是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母亲便把我交给了早年孀居的奶奶照料。

　　我家有两处院子，一处在村中小路的西面，叫做“西园”，向来是我们一家人居住的地方。一处在村中小路的东面，叫做“东园”，向来是存放农具和草料的地方。荒寂得很，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唯有园中那两株枣树和一株桃树给它增添了一丝生气。奶奶和我向来是不到那里走动的。和两处园子比起来，“东园”南墙外那片平整空阔的场院以及场院旁边的那棵核桃树下便成了我和奶奶的乐园。

　　奶奶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人。或许是“耕读传家”的缘故，在她的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书。夏日的傍晚，耐不得燥热和寂寞的奶奶常常带我到村东场院的那棵核桃树下纳凉，而我的听书也就从那里开始了。

　　夜幕渐渐的降临。夜色苍茫中闪烁着的星星和远处时不时传来的蛙呜声；眼前的流萤和附近草丛中蟋蟀的咝咝声，以大自然所赋予的灵性交流着,织成色彩和声音的组合。微风轻轻地吹过,驱散着日间阳光所留下的燥热,清爽的空气中依稀闻得到草和花的香味.我依偎在奶奶的身边，静静的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了日间的调皮和淘气。奶奶抚摸着我，间或用手中的蒲扇为我驱赶着蚊虫，那动作轻轻的，一如夜空中星光般柔和，充满着爱意。就是在这样的一些夜晚，奶奶带我走进了她的书的世界。她给我讲“牛郎织女”、讲“白娘子与许仙”、讲“秦甘罗十二拜相”、讲“孟姜女哭倒长城”,一个接着一个,整个夏天都不曾间断。

　　奶奶的说书非常好听，慢条斯缕的，娓娓道来，忘情处全然没有了自已，一如她自已就在书中所演绎的那些故事里，仿佛是用心在陈述着自已的喜怒和爱憎，也仿佛是用心在讲说着善恶是非。随着奶奶的讲述,我进入了一个又一个神秘而迷人的世界,也自然而然地和那里的人物进行着心的交流,不知不觉中,美和丑、善与恶便在心中分明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我长大了许多,也膨胀了许多,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梦想.望着天上的銀河,我曾想象着有一天我或许也会变成一只喜鹊,能在每年的七月初七去为勤劳善良的牛郎织女搭一座鹊桥；望着远处那苍茫朦胧的山峦,我也曾想象着孟姜女哭倒长城时的悲愤与残烈,想象着白娘子和小青的执着与坚定。

　　一个“七巧”节的晚上,我甚至相约了几个伙伴,悄悄地跑到那架葡萄树下,默默地期盼着,希望能看到牛郎与织女相会的情景。不巧,天下起了小雨,把我们淋了个精湿,落汤鸡似的回到了家里。奶奶并没有责怪我们,她一边给我们擦干着头上的雨水,一边轻轻地说:“下雨了,那是牛郎和织女在哭呢。”神情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我从奶奶那里听书,也从父亲那里听书。

　　不久,我和母亲便随迁到了在山西做工的父亲身边。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向来被认为是了不起的,而父亲也常因自己能在闲暇时给工友们讲讲书中的事情而感到自豪。那时的文化生活并不丰富,除了节假日的几场小型文艺演出,照例是每周一次的电影。平时,工友们为了打发那夏夜的闷热和枯燥,消磨那冬夜的绵长和无聊,也就只有请父亲去给他们说书。对于工友们的这种请求,父亲也从来不曾推脱。 有了从奶奶那里听书的感受,这样的机会我自然不肯错过,常常是一放下饭碗就扎进大人堆里,和那些大人们一样静静地围坐在父亲身边,听父亲绘声绘色地演绎书中的故事。

　　父亲的说书与奶奶的说书全然不同,少了一些委婉、细腻，而多了一些激情、豪放,给人一种迴肠荡气的感觉。

　　在他的手头也很有几部藏书,多是一些被称为“说唱本”的评书,页面早已变黄发脆,却保存得十分完好。每当说书的时侯他便拿了那样的书,说一段唱一段的,也很好听。从父亲的说书中,我开始知道了正义与邪恶、忠贞与奸佞的区别,明白了人世间除了有许多催人泪下的凄美故事,也还有许多令人神往的壮美故事。我深深地被《小八义》中阮英的侠肝义胆和《杨家将》中杨家将的忠贞爱国所感染,也深深地被罗成、秦英那些少年英雄的英武好胜和嫉恶如仇所吸引。大约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心中便渐渐地有了一种英雄的情结,以至后来对那些描写英雄的书籍和作品特别的情有独钟。

　　对于我的听书,父亲并不反对,只要我能按时完成家庭作业,他对我的听书向来不会干涉,倒是母亲常不满并怪怨了我。对于母亲的不满和怪怨父亲总是持否定的态度,往往拍了我的脑袋说：“喜欢,就让他听吧,有好处呢。”父亲的认可和支持使我不再耽心了母亲的不满,而我的听书也便因此而坚持了下来。

　　我从奶奶和父亲那里听书,也从专业的说书人那里听书。

　　有年夏天,不知从那里来了一位说书的艺人,在街边摆场子开讲《呼延庆打擂》。正是暑假期间,因此我也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听那说书人的说书。一天三场,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一连二十多天,每一场我都不曾错过,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有时我甚至希望那说书人的说书永远都不要停歇下去,而我也就永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默默地听下去,听下去……直到把他所有的书都听完为止。

　　那说书人给我的印象很深,瘦瘦的,斯文中透着几分精明。口才极好,演技也极好。说书时一张条桌一块醒木,全不要其他道具,只凭一张嘴和那手脚身段便把书中的人物和故事演述得惟妙惟肖。从他的讲述中你可以感觉到书中人物的性别、年龄以及他们的神色、心情。风声、雨声,战马的奔跑声和嘶呜声,从他口里出来活生生的,如真的一般,兴致处的表演洒脱而精干,身手亦如戏剧午台上的武生。有时他会先说了话再做动作,有时他又会先做了动作再去说话。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错落有致,丝毫不给人以枯涩呆板的感觉。也很会吊人的胃口,每到关键时刻便嘎然而止,将你的心揪得紧紧的,使你不得不急切地想听到下文。此时他便拿了一张茶盘向听书的人们募集衣食,听书的人们便纷纷往他的茶盘里投下了角币和分币。他一边点头一边说“谢谢,谢谢”,神情十分谦和。

　　听书给我的感觉很好。象嘴嚼了一块飴糖,甜丝丝的,惬意得很；间或也有一些淡淡的苦味掺杂进来,使我生发出另一种心境。有时它会使我突然间激越起来,激越到有一种力在全身涌动并膨胀着；有时它又会牵着我的思绪不断延伸,使我生发出许许多多穿越了时空的幻想。不知不觉中我被启蒙着、充实着、拓展着,也渐渐的成熟着……尽管那成熟还带着幼稚,尽管那成熟远不如现在来得深刻。

　　听书是一种对阅读的补充。在我还不能完整阅读的时候，是奶奶、父亲、还有那不知姓名的说书艺人给了我那么多的补偿，于是我便有了自己的第一批藏书——在心中而不是在书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