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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在酷暑中消夏时态度的“重”与“轻”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黄帅
时间:2017年08月04日 10:13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首明白晓畅的诗,出自《水浒传》里那位白日鼠白胜之口。在黄泥冈上,白胜假扮挑酒桶的汉子,在吟唱这首诗的同时,引出了经典的智取生辰纲的故事。从水准上看,这只算是打油诗,但因其通俗,在田间地头耕作的农夫也能吟唱。耐人寻味的是,同样是面对酷暑,富家翁和王孙公子是品玩享受夏日的惬意,或许还会吟唱几句曼妙的辞章,但更多老百姓对酷暑却是苦不堪言。

  对酷暑的不同态度,不仅取决于自身生存状态,也与“到底有多热”有关。翻开史卷,相比洪灾、地震、蝗灾、冻灾等杀伤力更大的自然灾害,天气酷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或许是见惯了天相异变,古人面对酷暑,早已司空见惯了,闲人们没有强悍的心理素质,估计也熬不过历代灾变。但因为天气酷热也会致人死亡,相关记录在史籍中仍零星存在。

  清乾隆时记载山西浮山:“夏五月大热,道路行人多有毙者,京师更甚,浮人在京贸易者亦有热毙者。”而在山东高青,同时也有“大旱千里,室内器具俱热,风炙树木向西南辄多死。六月间,自天津南武定府逃走者多,路人多热死”的记录。

  用常识也能判断,距离今天越近的历史,其脉络细节越清晰。很多饿殍千里的陈旧往事,因为距离当下太过遥远,其痛感和恐怖感已经消弭,只有回到历史现场,才能感知时人的不易。对酷暑的体验依然如此。当远古部落首领带领残存的家族成员,从龟裂的田间迁徙到水草丰美的山涧河畔,从个体上看,这是断尾求生,从历史脉络上看,更是生命之火的代代传递。

  历史上的酷热成灾

  追溯往昔,从最早的文字记录下当时社会生活开始,酷暑就不是一个令人舒适的体验。甲骨文中有关祭祀祈雨的记录很多。不论是绵绵细雨,还是狂风暴雨,上天赐予的甘霖,都被殷商先民看做鬼神之力。安阳出土的“小屯南地甲骨”中有不少关于降雨的记录,比如“辛丑卜,今日雨,至壬雨”(辛丑日占卜了,今天会下雨吗?到了壬日会下雨吗?),强烈企盼之愿,由此可见一斑。

  甲骨文里常见的“雨”字,基本结构就是一个倒写的“山”字作为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有几道形象的线条,但有的出土文献里显示,根据线条多少和长短不同,也对应着雨量的大小。此时古人对雨量的观测或许无法至于精确,但程度的区分在文字上已有区别,这自然是个不小的进步。

  灾难性的酷热往往伴随着骇人的旱灾和饥荒。 《吕氏春秋》中有记载:“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汉书·食货志》也有佐证:“汤有七年之旱”。今人推测商汤在位时间为17年,而商汤灭夏后享国不过12年。在开国后统治的一半时间里,天下罕见的旱灾折磨着这位开国君王的神经,这点在后世史书中并未得到重视。

  这是为何?汤武革命成为以新代旧的典型后,商汤的圣贤形象自然要从其灭掉夏桀、安抚万民上着眼,而在“天人感应”的观念中,自然灾害自然也是上天对君王失德的惩戒。而在这些玄不可言的儒家观念诞生前,人们并不会刻意联想灾厄与君王德行的关联。商汤作为一代圣君,自然是不该有天下大旱这样的灾荒出现,即使出现了,史书上也是轻描淡写,不可大肆扩张。

  当然,如果这是个失德的君王,自然要将其恶性和灾荒联系起来。西汉平帝元始二年,天下酷热旷日持久,最终造成大旱。《汉书·平帝纪》记录了当时的惨状:“郡国大旱,蝗,青州尤甚,民流亡。安汉公、四辅、三公、卿大夫、吏民为百姓困乏献其田宅者二百三十人,以口赋贫民。遣使者捕蝗,民捕蝗诣吏,以石、斗受钱。天下民赀不满二万及被灾之郡不满十万,勿租税。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

  朝代更迭之际的灾荒更恐怖。古人所言“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便是讲乱世中社会秩序和伦理彻底被冲垮后的现象。

  文人的消夏录

  文人对避开酷热有个文雅的说法,就是今人常用的“消夏”。相比抗洪、抗旱等情绪更强烈的表述,消暑有防暑、避暑之义,也有消遣之义。不知是什么原因,明清时的典籍中常见的消夏之事,此前并不多见。“消夏”常出现在文人笔记和小说里,亦作“销夏”。唐代诗人陆龟蒙在《销夏湾》中称“健若数尺鲤,泛然双白鸥。不识号火井,孰问名焦丘。我真鱼鸟家,尽室营扁舟。遗名复避世,销夏还销忧”,以避暑暗喻名利之忧,清人俞樾著有《九九销夏录》,此间“销夏录”与纪晓岚的“消夏录”近义。

  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里有“滦阳消夏录”专卷,尽管内容多为奇诡灵异之事,但其名声颇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沈复在《浮生六记》里将消夏之乐看做人生乐事之一,“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文人借消夏玩弄辞章,在小说、诗词中并不罕见。《孽海花》被鲁迅评为“结构工巧,文采斐然”,虽是谴责小说,却处处有文人情愫。其中第十一回《潘尚书提倡公羊学 黎学士狂胪老鞑文》里讲到,尚秋进入一间装饰典雅的房间,只见“满架图书,却堆得七横八竖,桌上列着无数的商彝周鼎,古色斑斓。两面墙上挂着几幅横披,题目写着消夏六咏,都是当时名人和八瀛尚书咏着六事的七古诗:一拓铭,二读碑,三打砖,四数钱,五洗砚,六考印,都是拿考据家的笔墨。”

  后世文人能从消夏中寻找惬意感和生活的趣味,自然也是延循前人的掌故。历代文人在研习前人辞章的时候,当然会受其文化心理影响。或许,当上古时代第一个不事农桑的王孙公子,将消夏看做作生活乐事的时候,这个文化基因就深埋在文人内心深处了。德国思想家扬·阿斯曼在《文化记忆》中提出,身份认同、知识传承和文化传统,是构成文化记忆次第传承的重要元素。“后来者”不论是发自本心的优雅恬淡,还是附庸风雅或攀附身份,他们总归要借助这些元素与前人“对话”。这也是消夏的文化内涵,在古代历经千年内核不变的根源。

  当酷暑成为良辰美景的元素

  尽管其价值认同没有改变,但不同时代的文人仍会从消夏里寻找不同的趣味。宋代词人王同祖在《夏日金陵制幕即事》中写道,“荷花池畔竹凉床,一枕闲消夏日长。燎过水沉天正午,旋移小艇采莲房”。此间惬意舒适,不言而喻,兼有夏日风景描写。在这里,炎炎夏日的酷热被消弭了,剩下的只有近乎春日的温暖,以及万物生长的生命张力。

  明代文人徐繗在历史上并不知名,其作品也基本没存在感,但有几首诗却与消夏有关,在度过酷暑的学问上,他堪称文人里的杰出者。其《幻于携酌南馆》有云:“避暑南楼暇,逢君迟客时。绿阴消夏气,清圹贮凉釭。林密云归早,溪深月到迟。兴阑杯未徼,惆怅暝烟滋。”在《避暑东湖寺》里,他有更绝妙的笔法:“物外寻真境,云标启梵宫。绿沉消夏气,红艳夺春工。岭色含朝旭,岩声乱夕空。坐来林月上,凉思满房栊。”

  如果说日落星升才能消解常人感受到的暑气,在文人的诗词里,也很难分清哪些是真实存在的消暑,而哪些又是文人心中的念想,毕竟“心静自然凉”。宋人葛天民在《夏日》一诗中曾写道:“晓荷随坠露,晚岫障斜阳。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但水边吹来的凉风总归是效果有限的,“独坐观群动,闲消夏日长”,若内心没有闲适之气,即使灼烧皮肤的热浪能够褪去,心中的酷热也难以消除。

  晁补之有首《鹧鸪天》,点出了消暑水果的重要性:“竹风荷雨来消暑,玉李冰瓜可疗肌。”晏殊有首《蝶恋花》,称“玉碗冰寒消暑气。碧簟纱厨,向午朦胧睡。莺舌惺松如会意。无端画扇惊飞起。雨後初凉生水际。人面荷花,的的遥相似。眼看红芳犹抱蕊。丛中已结新莲子”,其诗句通俗,都不用解释,世人都能从中觅得古人解暑的办法。

  吃喝玩乐、衣食住行自然不是今人的专利,讲究用吃货的办法来化解暑气的还有宋人陈郁,其诗《制梅花汤》里讲得很清楚:“南枝开处觅春光,摘得冰葩密瓮藏。留煮牛汤消暑渴,吟骚才颊有浮香”。同在宋代的曹勋在《索酒》里有云:“四吹花香扑鼻,露裁烟染,天地如绣。渐觉南薰,总冰绡纱扇避烦昼。共游凉亭消暑,细酌轻讴须酒。”宋代僧人释保暹在《石席》里写道:“有状卷不得,间斋惜夜长。坐来消暑气,睡去入秋乡。隐隐生寒骨,沈沈发冷光。何时遂深遁,移取置山房”。

  只是,这些宋代文人用奇绝文字摹写消暑生活的时候,并不能意识到他们的快意,是因为酷暑灾荒的场景没有出现,就像那些身处龟裂土地上控诉苍天不降甘霖的农夫一样,并不知道酷暑能在“消夏”里成为良辰美景的元素。人们无法从他者的生活中寻找快慰,更难以捕捉自身在历史隧道中精准位置,这或许也是阅读历史能提供“想象他者”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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